心藏筆露︰活在當下

我第一次為她診症時,她剛滿18歲,由媽媽相伴。她來看醫生的原因是吃不下東西和心情不佳。我和她們傾談時,便感覺到她媽媽是個大情大性的人,很緊女兒的情況。

但與此同時,我發現問症的大部份時間皆由媽媽發言,雖說她對女兒非常關心,卻總是不經意把女兒說得一無是處,例如說女兒文靜又害羞,不懂和人相處,又會說女兒能力比不上哥哥。奇怪的是女兒好像對這些說話免疫了一樣,聽無甚反應。

從她們的口中,我得知問題由女兒就讀中學一年級時已開始了。她升讀了一間名校,但程度追不上,加上性格較內向,因此被同學們排擠。校園生活的不如意使她拒絕上學,成績亦慢慢落後,需要留級。她的心情每下愈況,亦開始出現吞食困難的狀況。她說她其實很想吃東西的,但總感覺喉嚨被封住,每次只能吃少量食物,縱使已少食多餐,體重還是下降至危險水平,而月經也在這半年間消失了。她說她已盡了力去吃東西,亦曾住院作身體檢查,但體重總是無法增加。在住院觀察期間,她已努力進食,亦沒有拚命做運動。她也自覺身體太瘦了,和典型厭食症的病人亦不盡相同。在問症的過程中,她的媽媽繼續喋喋不休的訴說女兒的問題,而女兒則大多時間保持沉默。

我對她們說:「聽到你的病徵,我在想有時候身體的表徵可能是內心深處帶點象徵性意味的一些表達。除了食物令你吃不下外,那時還有甚麼東西讓你難以吃下呢?會不會是一些壓力?在你這樣的年紀,我猜最大的壓力往往來自於學業和家庭,學業方面的問題我大概知道了,不知道你又有甚麼看法呢?」

話未說完,她的媽媽已搶先回答:「我很疼愛女兒,已很盡力關愛,可惜她就是太內向,又不會把問題說出來……」對這個「大情大性」的媽媽,我頓時感到無言。之後我說:「我都覺得媽媽很疼愛女兒,我認為女兒亦深深感受到,但有時候消化吞嚥也是需要一點空間的。老實說,對於媽媽你的愛,我作為旁人看聽也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希望媽媽你不要介意,我也想知道女兒會否也有這種感覺呢?」

我首先看看媽媽,徵得她的同意,並示意她安靜,再看看女兒。女兒戰戰兢兢的點了點頭。為了確認女兒的意思,我說道:「媽媽,其實你對女兒的關心很好,不過我也發現很多時候這些說話都帶點批判性,不知你有沒有發現呢?」然而,解說過後,媽媽似乎還不大明白她的說話正是在「好心做壞事」。

我續說:「或者這樣吧,其實我也見過不少和你女兒年紀相若的病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們有些如聽到她們媽媽說你這樣的話,早就大發雷霆了,但你的女兒聽卻毫無反應。我相信你女兒也感受到你對她的疼愛,但你的說話也實在帶點傷害性,因此我懇請媽媽從今天起少說話,可以嗎?」我做了一個要安靜的手勢,而媽媽在我說這番話時,也不停想立即回應,可幸的是她也頗信任我,更重要的是她很疼愛女兒,所以承諾會嘗試。我為女兒的抑鬱症狀開了點藥,再三叮嚀媽媽要學會嘗試安靜,她臨走時也跟我做同一個安靜的手勢。

在往後的覆診,女兒說她的心情和吞嚥也好起來了。我正要說話的時候,媽媽便立即說:「我今次真的很聽話,在家沒有再對女兒說這些話。女兒好像好轉了,多謝你。不過女兒有時候還是……」

我相信,相比起媽媽的話,或許媽媽的安靜更能令女兒感受到母親的愛,更有空間消化自己的感受。

食物在古典心理學中其實很有象徵性的意義,具有愛的意思,而吞嚥和餵食某程度上也代表了愛的施予。女兒的吞不下,某程度也反映了她對於媽媽的愛的吞不下。當然,醫生對於這些象徵意義的解讀有時候也未必準確。和病者就這些象徵事物作討論,往往能成為對病人自我啟發和情感宣洩的治療工具。由於媽媽不太有心理意識(psychologically minded),有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叫媽媽把她的愛轉變為女兒較能接受、較能吞得下的方式。

青山醫院精神健康學院副顧問醫生黎榮謙

隔周二刊出

(轉載自蘋果日報 | 心藏筆露 | 2020-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