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藏筆露:無聲卻有聲(下)

上回提到,前來求診的太太不肯向我透露自己的情況,所以我只好請她離開診症室休息一下,並向陪她前來的丈夫探問,才得悉她的童年經歷對她有很深的影響。

我之後邀請了太太回到房間,說:「老實說,對於剛才的狀況我感到很疑惑和無力,我不知道能做甚麼才可讓你告訴我你的狀況,我甚至對此感到有點憤怒。在你丈夫告訴我你的過去後,我有一個想法,我不知道你的不發一言是否想告訴我甚麼呢?原來你小時候是由祖母帶大的,我不知道她的離世,和你之後居無定所的生活,會讓當時甚至現在的你有甚麼感覺呢?」

我看到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內打轉。大概我說的話終於能和她聯繫上來了。我續說:「我不知道你對這些傷痛,尤其是對祖母的離世,會否也讓你有一種很大的無力感?以往又有沒有人,包括你自己,嘗試去理解過這份感受呢?或許你也嘗試過說出來,但如得不到別人的理解,或許這會令你更傷痛。我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你要用你的行為讓周遭的人感受到你的無力感、你的別無選擇、你對這種狀況的憤怒。如果是的話,那一定是一份很大的傷痛和無力感了。」

她的眼淚終於也湧出來了。我遞上紙巾,房間裏再次靜了下來,不同的是我相信在房間裏的人,都對當中的感覺多了一份理解。

她對我的話還是沒有太多表示。最後,我說:「或許你認為只顧吃喝玩樂和在酒吧中過日子來忘卻傷痛,生活可能來得比較舒服。但你要想想,你丈夫真的很疼你和這個家,你用這種方式讓他感受到你的傷痛,也會對你們的關係造成傷害。而且人非草木,我也不能擔保你這樣下去,丈夫會否也會有變心、死心的一日。況且,你希望你的孩子和你一樣帶傷痛成長嗎?」

在之後的一次覆診,她帶她在地盤工作、目不識丁的媽媽一同到來。我嘗試向她媽媽解說她的狀況,但就如對牛彈琴。她看我努力地解說,只是笑了笑。不過,神奇的是,她在生活上有了改變。她開始和之前的生活說再見,會在家照顧子女,閒時畫畫,更會在覆診時告訴我一家人去旅行的事。

根據古典心理學大師佛洛伊德的理論,在心理治療中,治療師和病者的互動會產生「移情」(即病者將對他人的感覺投射在治療師身上)和「反移情」(即反方向治療師對病者的情感投射)。

在當代學說中,「反移情」亦可分為主觀(治療師個人的心理包袱)及客觀(治療師因病者的個性和態度而引起的情感反應)兩類。例如這位太太的靜默,激發起我的無力感,甚至令我有氣餒和氣憤的感覺,而同樣的無力感也發生在丈夫身上,可見這種「反移情」是較客觀的。

對於解開治療僵局,這種「反移情」往往是很重要的線索,就如我的無力感和憤怒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該太太的童年經歷。若能以此多加洞察和理解,便能對治療起決定性的作用,最終讓我能在對方的靜默中,找出她埋藏內心深處的聲音。

撰文︰青山醫院精神健康學院副顧問醫生黎榮謙

隔周二刊出

(轉載自蘋果日報 | 心藏筆露 | 2019-12-03)